01
临行百千叮嘱，颠沛多少寒暑。
一朝相别不相见，思念绵长凄苦。
生死不测远疆，血满衣袍刀枪。
星光低垂寄幽念，梦里何处家乡。
这个年代，人们总是在高谈阔论，从安立柯返回的巨舰又带回来多少精炼珍矿。也总是在热衷那些一夜暴富的星际探险家的生平和经历。新闻里不断播报着亚非拉新移民在月球的新生，火星盖亚化奇观工程的波澜壮阔，小行星带及外太阳系拓展的一个又一个胜利……。但是很少有人关注火星不断因为盖亚化而出现的自然灾害，多少殖民地兴建起又不得放弃，小行星带已经有蔓延迹象的太空海盗，以及在非洲、在南美、被那些丧尽天良的蛇头榨干的一个个在家乡活不下去的家庭……
这个年代，敢于向地球以外迈步的家庭，都是勇敢的，他们把未来压在在太空，无数人孤注一掷，破釜沉舟，大家都以为最好的结果是赚的盆满钵满，最糟糕不过一家人从头再来。可事实是，能一家人完完整整从头再来的，才是那个最好的结果。
这个年代，又有多少人能得到最好的结果呢？
锦华想着，抬头看着高高的天幕穹顶，绘图的手也停了下来。街面上行人寥寥，也没人注意到这个不起眼的小巷子里的不起眼的小铺子里的不起眼的青年。这间铺子实在是在巷子里藏的太深了，从春晓路折出来，拐过区卫生所的后墙，挤在一片酒肆食铺的中间。细长的门脸，只能容下一扇门和只能放下一盆花的窄窗户。门楣上面是“玉兔俱乐部”的大长腿女郎霓虹灯，霓虹灯下面挤着两个不起眼的招牌，右面的是“多寿拉面”，左边的是“查白李虚拟技术服务事务所”。
可惜的是牌匾太小，而字又太多，如果不是有人介绍专门而来，走到这里来的不是去玉兔俱乐部寻欢作乐的男人，就是加班来吃拉面的加班狗。因为这口饭太难赚钱，事务所当家的白老板平时就在轨道上清理太空垃圾养家。另两位合伙人，老李太太在火星守着她和去世老伴儿的那座旧屋，说什么时候火星飞速上涨的大海把家淹了再到月球来。而查先生，已经和他的夫人去世七年了。
查先生和查太太留下一个独女，被白老板从火星带过来，寄宿在店里。女孩子倒是很争气，考上了广寒最好的大学，如今住在大学的宿舍里，还有一年就要毕业了。所以店里大部分时候，就只有锦华一个。在大部分的日子里，他每天早上去区卫生所看看妈妈，然后就一个人开铺营业。晚上他就一个人在柜台后面裹着小被，带着虚拟头盔，徜徉在虚拟的世界里冒险，什么时候困了甩开头盔就睡。
白太太不用回家么？
白太太回不来的。她被冷冻在区卫生所地下七层的冰库里，维持着最低限度的新陈代谢，等待着预约期还剩11年4个月零17天的手术。如果不冻起来，她挺不过四个月。
白锦华抻了抻久坐有些酸疼的腰，觉得自己的家起码还是完整的，至少比李奶奶家完整，李爷爷和两个儿子在老家的堡子里和一群斯拉夫流民真枪真炮的对峙了三天，最后都走了；锦华家也比宝儿姐姐家完整，查叔叔和婶婶坐的那班飞船到现在还不知道失事在了哪里……
所以，虽然锦华的妈妈就冻在七百米外卫生所的地下，但是白锦华每天还能从监控屏幕上看见那张让他想贴上去，却永远也摸不到的脸。
妈妈冻进去的第一年，锦华捧着三好学生的奖状给妈妈看；妈妈冻进去的第二年，锦华捧着广寒市少年飞船设计大赛金奖的奖杯给妈妈看；妈妈冻进去的第四年，锦华穿着高中帅气的制服给妈妈看；妈妈冻进去的第七年，锦华带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给妈妈看……第八年，锦华知道妈妈终于是看不见的，这一年，他什么也没带给妈妈。他知道妈妈看不见，他也知道妈妈听不见，妈妈只要能让锦华看见，就很好了。心满意足。我也是有妈妈的人。
今年是妈妈冻进去的第九年，锦华大三，查宝儿大四。
和查宝儿就读广寒市最好、甚至月球华人殖民地最好的广寒大学不同。白锦华只报了一所勉勉强强的三流学校，还是函授班。学校不需要上课，不需要坐堂，这样他就能替白老板每日守着铺子，尽管他高考的分数绝对可以和宝儿姐姐上同一所大学。查白李事务所承接大虚拟技术公司的外包建模业务，所以白锦华放弃了最爱的造船，选了业务对口的虚拟美术专业。
幸好外包的建模总是换汤不换药的工作，白老板在火星的时候又和查先生两个人底子打的够好，十几年积累的既有的庞大的素材库省了白锦华很多工作，让他总能卡在deadline交工。中间的时间，他大部分还是拿来摸鱼画船，设计飞船。而一小部分时间，他也承接事务所在整个月球都独有的业务。
那是为客户单独定制一些小场景，他们想要的建模又都是每每独一无二的。工作量大而繁琐。几乎每一个客户都需要从头专属定制。而这些客户大多不是什么有钱人，能给得起的价格都不高，除了查白李，几乎没有别的事务所愿意接这样的业务。
锦华工作的时候就坐在窄窗边的小柜台旁，操作全息投影台，看着客户老人家寄存的老照片，搭建可能已经不再的小屋子，然后在屋子里放进去大部分已经变成黑白照的小人。锦华会给他们安排对白，写脚本，他在小本子上记上客户交代的时代特有的历史词汇。有时候他还掐着变音器，亲自给这些小人配音。
有一次赶上白老板休工在家，看着锦华配完男一配男二，配完男二配女一……，感慨了一句，“我儿子应该回地球考北影啊“。
其实锦华也是耳熏目染，从很小的时候，锦华就记得李奶奶就带着查叔叔和爸爸承接这样的业务。与其说是业务，不如说是照顾乡梓。火星在开始盖亚化工程以前，重力比不得地球，在火星常住的移民每次回地球老家都是一番辛苦。随着火星上盖亚化以来多变的自然灾害和伴随自然灾害带来的流民土匪又让每个家庭都不那么完整。一开始他们只是给牺牲的乡勇民兵们建模，后来扩展到建模整个小家。再后来，一些注定回不去地球的老人家，请他们做一些家乡的风貌。
事务所搬到月球以后，不仅来自火星老乡亲们的订单偶尔还在继续，也增加了一些定居月球的新客户。月球的重力比火星更低，月球人的骨质疏松症普遍严重，回到地球对他们来说是可以要了老命的。但是大部分人买不起调节骨质疏松长期服用的药物，也买不起在地球穿戴的外骨骼，更没有时间进行专项的体育运动。他们只能给自己身上加额外配重，每日穿着加了料的臃肿太空服作业，希冀于自己的症状不要太严重。
离家最近的星球。
偏偏回家最难。
锦华的头顶，广寒天穹在人工调暗，星空渐渐透入，蓝色的美丽行星开始浮现，广寒将迎来和北京同步的夜晚。天穹变暗，华灯初上。下了班的人们或脱去厚重的太空服进入穹顶，或收拾东西离开办公室。人们开始如溪水汇入春晓路、秋夕路的时候，白锦华总能在灯影下，总有一两个单只身影，或者老人带着一大家子，举着塞尔上的地图在区卫生所的小巷子里寻找传说中可以低价制作昨日回忆的小铺子。
这时候他就要准备夜间营业了。
锦华也打开事务所门前的射灯，射灯将查白李的logo打在店门前的地上。是的，墙上被玉兔俱乐部的兔女郎大腿霓虹灯占满了，招牌只能打在地上。所以这家店比较难找。
窗台上，白老板从火星带回来的那盆绿萝，在灯光中拉出长长的影子，和它的枝叶一起，垂到了地上。锦华轻轻把它捧起来，搬回到屋里，放在柜台上面，他拿起喷壶，在上面洒洒水，然后抱起门后的一个看板，把它放在原来绿萝下垂枝条的地方。
“此处禁止呕吐，禁止扔垃圾，还有禁止尿尿“，看板上这样写着。
满是俱乐部、居酒屋和饭馆酒肆的小巷子，就是这一点不好。
锦华看着小看板上的灯，把几个警告的大字照得十分清楚，放心的就回了铺子。他坐在窄窗户下，看见一个穿着十分考究的老先生，在多寿拉面和自家铺子门口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遍，最后他终于走到查白李铺子的门口，看着锦华想要开口说什么，然后闭上嘴返身又走了。
大概是一个走错路的吧。没有新的客人，锦华也是要继续工作的。他挥舞着带着绘图手套的双手，继续自己的建模，那是一个地球上的老公寓，老式的设计，老式的户型……
折页窗、推拉窗、百叶窗……这个是推拉窗。
窗棂28cm，银白色，变色玻璃，上沿33厘米处有一块磨损……
窗外是天河广场……能看见上世纪的旧体育场……
锦华余光看见门口站着一个人，他抬起头，正式之前犹犹豫豫又离开的老先生。他微笑着点点头：“您稍等一会儿。“
老先生生硬的笑了一笑，在锦华的示意下，找了张椅子在桌边坐下。锦华给刚才未完成的公寓保存了一下存档。摘下操作手套和目镜，示意老先生再等一下“马上就好“。
他用大瓷杯子接了一杯冰柠檬水，想了一想，还是另用一个杯子换成了热茶。他把热茶端给老先生，自己则准备喝那杯冰柠檬水：“您好，先生。您想做什么建模么？“
老先生十分犹豫，最后还是摸出了一张名片，“我姓闵，在电厂工作“
锦华拿过来看了，闵庆远，贝卡辛环山聚变电厂。贝卡辛环山聚变电厂是广寒市两大供电厂之一，这位闵先生如果是厂里的哪位领导，想要定做一个家乡的建模，一定不需要来自己这个小作坊，电站的收入在广寒市出了名的好，他完全可以找一家大事务所。如果他只是电厂的普通工人，收入拮据，可是看着这一身讲究的套装，又完全不像。
莫非，他不是来委托建模的？
可是下一句话又把白锦华的猜测否决了。老先生似笑非笑的白锦华一会儿，终于开口了，“我不知道你们能不能帮我复原一下我小时候家的样子。”
“啊，可以的。”
“钱不是问题。”老先生说，“只是我这个不知道你们弄不弄的好……”
“请问您是哪里人？”白锦华问道。他猜想，这个老先生不会是让自己复制老家的大块城区吧，那样工程浩大，找到自己难道只是因为查白李够便宜？
“我就是月球出身，在广寒上学、工作”老先生有些放松了，喝了一口热茶。
“那您是想让我们复制几十年前的广寒市么？这个市政府几年前在<广寒建市五十周年>活动中就完全复制了殖民地初期、十年、二十年……直到五十年的虚拟城市呀。”白锦华很诧异的说道。
“不是的，不是广寒市”老先生说，“我很小的时候，和父母刚到月球的时候，是一个叫做桂镇的小殖民地。”
白锦华问道：“那您是想让我复制历史上桂市，不，桂镇的样子么？”
老先生摆了摆手，“不是的，只需要贵所帮我复原我儿时记忆中的那个小家就好了。”
白锦华给老先生满了茶，“这完全没问题。”
老先生又尴尬的笑了，“这还是有些问题的，我已经完全想不来那个桂镇在哪里了，网上也很难找到关于它的资料，在我很小的那个时候，月球上有很多早期的人类零散的居住点，但是大部分都随着月球的开发被废弃，人们被集中到新的月面城市里。那个桂镇可能也是这样的。我找了很多建模定制工作室和事务所，他们尽可能参考历史上早期居住点的风格，给我做了多个版本，很像，但是我总是感觉很陌生，那不是我的家。”
“我听我们厂里几个老家伙说你们这个从火星来的工作室有很多特别的素材，所以我今天想来找你们试试，但是，没想到你们在这么一片街区，这么小的店铺，我有点儿怀疑你们的能力……”
被如此直接的揭破，白锦华脸红的微微一笑，“诚如您所见，我们是个很小的事务所，我们和一些大的工作室都没法比，不怕您笑话，我暂时是现在铺子里唯一一个人，您对我们实力的不信任是非常合理的。我们也主要帮一些很难回地球的老人家，或者失去亲人的家庭做一些弥补。我们收费很低，做的也不好，只是想尽可能帮一帮那些心中残念的人罢了。您知道我们从火星过来的，那边比较乱，有些东西，我们体会的更深一些。”
老人家没说什么，他站起来，在不大的小铺子里四处走着，好像十分的犹豫，他说，“你能让我看看你们之前完成的工程么？”
“不涉及客人要求隐私保密的没问题。”白锦华说着，递给老先生目镜，自己也带上了手套和目镜。
“您看这个小院子，这是我在火星的一个老客户定制的，这是他们家在火星的第一个家，其实都是殖民地最标准的模块屋子，使用的素材非常大众。几乎那里的每户人家都是一个布局。我只做了些热别的，客户总是念叨小时候最爱吃的肉粽子，所以他家里的灶上，总是煮着两个粽子……“
“您再看这个，这个客户总是随着家人在轨道作业，他们虽然老家有房子，但是大部分时间都是住在轨道上的。我做的这个轨道舱也十分简单，都是最常见的素材，我用了点儿别的心思。您来这个舷窗看，窗外那艘老式飞船您看见了么？飞船的驾驶室里您看见那个大胡子了么？那是客户的大哥，他们兄弟俩年轻时候就经常这么隔着太空相望，直到他大哥出了安全事故，全家搬到月球……“
“您再来看看这个，这个我在做的时候觉得特别有意思，客户刚搬到火星的时候，总是遭到游牧民的骚扰。对，游牧民，就是您在杂志里看到的那些，个子特别高，都是早期殖民地遭遇灾害，在还没有盖亚化的火星坚强生存的那批人，因为还没有盖亚化，个子都比较高，和我们月球的新生代很像，他们都很能打，我这个客户总是讲到他家里的屋顶上要是有一挺机关枪，那年他们就不用搬家了，也不会弄丢奶奶的的那个老座钟。所以我给他在屋顶上加了一挺机关枪，还写了一个游牧民被打的抱头鼠窜的脚本……“
……
老先生听白锦华介绍着，突然开口道：“没想到你还挺用心在这么多细节的地方。”
“您过奖了。”白锦华答道。
老先生上下打量了白锦华一会儿，最后点点头说：“既然你是这么用心的，那我就委托给你们试试吧。”
“我这个小屋子很简单，之前我委托过的公司和工作室都说很多老资料里都能查到那个年代居住点建筑的风格，只是我希望你能做出我回忆中的样子。”
白锦华也笑着点点头，他给老先生重新接了一杯茶：“那您要多给我说说您家里的事情。”
老先生揉了揉太阳穴：“我记得那里总下雨。”
“下雨？月球上下雨？”白锦华很惊讶。
“是的，下雨，还打雷，我小时候总是被吓得睡不着。声音很响，大雨很大，屋子都漏水，每次下雨墙上都是湿的。”